中新社上海8月17日電 題:為什么人形機器人將引發(fā)人類對自身的重新思考?
——專訪華東師范大學上海人工智能金融學院院長邵怡蕾
中新社記者 李姝徵
近年來,全球科技巨頭紛紛入局人形機器人研發(fā)。接連亮相的人形機器人,讓科幻故事逐步照進現(xiàn)實,不僅在技術層面上取得了重大突破,還在各個領域展現(xiàn)出巨大的應用潛力,其引發(fā)的倫理與法律思考也日漸受到關注。為什么人形機器人將引發(fā)人類對自身的重新思考?日前,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華東師范大學上海人工智能金融學院院長邵怡蕾教授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人工智能時代必須“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人工智能技術;“另一條腿”是人文社科對于人工智能社會的研究。應該如何理解?
邵怡蕾:人工智能對齊(the AI alignment problem)就是確保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目標、決策和行為與人類的價值觀和利益相一致。人工智能對齊不僅需要技術進步,更涉及深層的倫理和道德問題,目前已成為人工智能領域中最為核心和緊迫的議題之一。
自誕生以來,人工智能的技術發(fā)展和技術迭代速度非?。以ChatGPT為例,自2022年11月30日對外發(fā)布以來,它“成長”的速度甚至不是以月,而是以天計的。人工智能技術發(fā)展的“這條腿”無疑是長得很快的,但與之相對應的“另一條腿”——人文社會學科對人工智能社會的研究也需快速跟上。“兩條腿”同步成長,我們才能更穩(wěn)健地邁入人工智能時代。
如果說,人工智能是剛出生的“孩子”,人工智能研究者則是“父親”的角色:從技術層面鞭策它“更快、更強”。然而,要培養(yǎng)出“健全的小孩”少不了“母親”的角色。如何和人類社會相處?如何和人類更好地“溝通”?這是人文社會學科需要“教會”人工智能的。
實際上,科學界和人文社會學界已意識到這一需求。許多人工智能領域的專家發(fā)現(xiàn),在研究中遇到的許多問題不僅僅是技術層面上的問題,更是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是哲學層面的問題。所以,人工智能研究人員開始向人文社會學界尋求支持。比如,在技術發(fā)展引發(fā)的生產(chǎn)力迭代的進程中,如何維護人類社會的公平?如何保護人們生活的隱私?對于人文社會學科這些并不是新問題。100多年來,這些問題已經(jīng)在人文社會學科中被廣泛討論,并產(chǎn)出了一系列的理論體系和架構。
我們很欣喜地看到,近年來,人工智能研究人員和社會學家有了更多的合作,許多人工智能項目在研發(fā)階段就融入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團隊成員。如同一個小孩在成長的“家庭”里既有“爸爸”也有“媽媽”。人工智能正在經(jīng)歷從“更快、更強”的技術進步,向著社會性和情感性轉向。
中新社記者: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又將對人文社科的研究領域產(chǎn)生何種影響?
邵怡蕾:顯而易見的是,人工智能可以幫助社會科學研究者節(jié)省大量的時間。比如,社會科學研究者原先用于查找資料、整理文獻的時間就被解放出來了,這些時間可以被用于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
相較于人工智能,人類個體的學習時間,涉獵的知識領域都十分有限。人工智能可以幫助社會科學研究者發(fā)散研究思路,幫助人們進行跨學科的交叉研究。距離越遙遠的學科,連接起來之后往往能碰撞出非常新穎的觀點和成果!罢业讲豢赡艿逆溄印薄谖铱磥,這是人工智能對于學者而言最大的幫助。有了人工智能的“加持”,學者的研究角度、思維空間、輔助工具都將獲得提升,學者的工作將更有創(chuàng)造性,遠距離學科間的“化學反應”也會“火花四射”。
歸根結底,從目前的發(fā)展成果來看,人工智能仍然是一個被動的輔助工具。即便通過海量計算,人工智能可以提供上千個“答案”,但引出“答案”的“問題”仍需人類提出,是人類的“問題”讓人工智能把某一個“答案”實相化。人類掌握著探索的主動權,人工智能的學習也是來自于人類的主動探索。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語境中,沒有人類的prompt(提示)人工智能就不會生成,當然,生成的數(shù)據(jù)又會再次“反哺”人工智能,讓它再次學習。隨著人工智能在各個領域的運用,我們的關注點可能會從技能——比如會做PPT、會寫論文等,轉移到其思想性和創(chuàng)造性。對于這一趨勢,我們只能適應,因為技術發(fā)展“開弓沒有回頭箭”。
同時,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也為人文社會學科引入了新的議題和挑戰(zhàn)。例如,人工智能應該被定義為人還是物?我們對人工智能的定義不同,會直接影響我們關于它的倫理準則和法律準則。人工智能是工具還是伙伴?實際上,這一界定在人工智能研究領域也沒有達成一致,爭論和分歧一直存在。由此可以延伸出更多需要討論的話題:如果人工智能被視作“伙伴”,我們能不能讓人工智能來參與社會治理?如果人工智能只是“工具”,人類的隱私是否可以毫無保留地暴露給人工智能?而對此持有不同意見的人,又如何和平共處?如何在分歧中維系社會的平衡?
這些都是和人文社會學科相關的問題,也是人類在此前從未面臨的挑戰(zhàn),而這些問題都需要人文社會學科與人工智能學家一起回應。
中新社記者:為什么人形機器人將引發(fā)人類對自身的重新思考?
邵怡蕾: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人形機器人“十八金剛”集體亮相引發(fā)廣泛關注。然而,人形機器人目前還無法如同科幻片中那樣無縫接入人類生活。
從感知、認知、行為三個維度來觀察,現(xiàn)階段,人工智能已在前兩個維度做得非常好了,能夠將感知和認知能力搭載到機器人平臺上。然而,以大語言模型為基礎的人工智能與機器人平臺的合作是否能突破行為能力,仍然是未知數(shù)。
如果未來人形機器人真能像科幻片里那樣和人類共同生活,一定會引發(fā)大量的倫理問題。
卡爾·波普爾在《客觀的知識》一書中提出了他的“三個世界”的理論:世界1是物理客體或物理狀態(tài)的世界;世界2是意識狀態(tài)或精神狀態(tài)的世界;世界3是思想內(nèi)容及其物質(zhì)化而形成客觀內(nèi)容的世界。
現(xiàn)在的人工智能已能覆蓋世界1和世界3,它能反思自己的行動,還可以進行自主規(guī)劃。但人工智能目前還沒有涉足世界2即我們的心理世界,為什么人工智能無法學習人類的心理世界?因為心理世界無法被描述,無法描述的事情是人工智能學習的壁壘。
也正是因為人工智能沒有世界2,它的“承受能力”要比人類強很多。假設在未來,人形機器人真的走進了人類的日常生活,人形機器人的表現(xiàn)可能會比人類更“優(yōu)秀”——因為它不知道什么是煩,感受不到痛苦,也沒有負面情緒。那么,一些弱勢群體,比如老人和小孩,對于這么一位擁有無限耐心的照顧者,可能會產(chǎn)生情感依賴。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如果我們作為兒女、作為父母的角色,可以被這樣一位擁有無限耐心的照顧者所替代,我們是不是應該反思,作為人類的我們給自己的家庭成員提供了什么?又如何去體現(xiàn)我們陪伴的獨特性?
盡管按現(xiàn)有的發(fā)展趨勢預測,世界2對于人工智能是一項極高的壁壘。假如有一天,人工智能也擁有了心理世界,也能覺得煩、感到痛,我們就需要重新審視和人工智能的倫理關系——面對這么一位高智能,有心理活動的人造物,它是物,還是“人”呢?這也會引發(fā)人類對于自身定義的反思——究竟什么才是人?(完)
受訪者簡介:
邵怡蕾,普林斯頓大學計算機科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上海人工智能金融學院院長。邵怡蕾曾于2021年至2023年擔任國際人工智能聯(lián)合會(IJCAI)中國辦公室秘書長,并曾在高盛集團紐約總部任職。邵怡蕾關注人工智能技術在金融領域的應用,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倫理與治理等問題。
注:請在轉載文章內(nèi)容時務必注明出處!
編輯:王丹沁